“这个世界如此美好,值得人们为它奋斗。”——海明威
1948年的某一天,曼彻斯特大学化学系年轻的研究生丹尼斯·史密斯(Dennis Smith)偶遇了一位来自曼彻斯特皇家医院的访客——一位名叫John Charnley的骨科医生。Charnley医生孩提时代的好友Fred Taylor Monks,当时已是曼彻斯特大学牙科学院的医生,凭借着这层关系,Charnley医生得以进入曼大的牙科教研室,摆弄气锯、磨钻这些器械以及牙医们的瓶瓶罐罐。研究生丹尼斯当时还不知道,此后两人的命运将发生长达40年的交集,并共同开创出医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。
曼彻斯特皇家医院(Manchester Royal Infirmary),1947~1949年间John Charnley医生在此工作。
JohnCharnley医生来自兰开夏郡的工业小城Bury,在曼彻斯特完成了医学学业,25岁时成为英国皇家外科学院(the Royal College of Surgeons)最年轻的会员。1948那一年的Charnley医生,已是享誉盛名的创伤骨科专家,两年后他出版的专著《骨折的闭合复位原则》(The Closed Treatment of Common Fractures)将成为年轻骨科医生的案头必备手册,并在其后的20年终连续再版3次。可是1948年这一天,来到曼彻斯特大学牙科实验室的Charnley医生,捧起牙科专用的1/4英寸电钻的时候,兴奋得不能自已……Charnley医生的父亲就是一名牙医,这让他从小就对牙科器械和生物材料怀有特殊情感,尽管Charnley从未接受过任何机械加工训练,但这并不妨碍Charnley自费买了一台机床,自己动手加工各种手术工具、亲自维修医院里的桌椅和手术床,并热衷于将骨骼切片用丙烯酸塑料固定,做成各种标本。
喜欢在机床上自己动手的JohnCharnley医生
40年代末,Charnley医生在对骨折治疗的深入探索过程中,开始越来越重视骨与关节的工程学以及相关的材料学知识。1948年开始,他成为曼彻斯特大学的常客,在观察了当时的牙医采用各种注塑成型、合金浇铸方法制作假牙之后,Charnley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于是就来到化学系实验室,与牙科学生们一起学着做假牙,主管实验室的就是研究生丹尼斯·史密斯。Charnley医生向史密斯请教材料学知识,两人结下深厚友谊。渐渐地,丹尼斯也开始接触到Charnley医生正在从事的人工关节成形术研究,甚至看到了Charnley刚发明的系列髋臼锉。
实际上,当时的牙科早已广泛使用各种丙烯酸聚合物用于假牙的制作及固定。1930年代初,英国人就已经推出了商用的聚甲基丙烯酸甲酯,用于牙科和其他领域的假体制备。这是一种透明的、坚硬的、生物性能稳定的有机玻璃,获得了临床的认可,只不过它的浇铸工艺非常繁琐,需要液压工具、石膏模型等各种辅助,使用十分不便。几年后制造商发现,将甲基丙烯酸甲酯的单体与聚合物混合后,可以形成面团样形态,再用过氧化苯甲酰作为催化剂,在加热条件下可以迅速实现聚合反应。这一发现,随即催生了丙烯酸单体为基础的各种假牙、骨骼假体(颅骨缺损修补)应用,持续了整个1940年代。1943年,纳粹德国化学家发现在催化剂里加入二甲基对甲苯胺这类物质后,甲基丙烯酸甲酯面团的聚合反应完全可以在室温条件下完成。这一冷聚合技术直到战争结束、纳粹覆亡后才被传到英美等国。在Charnley医生所在的英国,冷聚合技术极大地促进了假牙的种植,然而,这种假体的材料断裂事件也开始密集发生,引起了人们对于丙烯酸聚合物性能的关注和忧虑。
1940年代末,普遍使用丙烯酸聚合物用于金属假牙的固定。
进入50年代后,Charnley依然频繁出入曼彻斯特大学,与丹尼斯一起探讨材料学话题。此时的Charnley,正在思考如何更好地挽救伤残关节、保留关节功能的问题。50年代初,尽管人工关节置换已经在临床上出现了几十年,但关节加压融合依然被绝大多数医生奉为铁律。Charnley医生是个具有离经叛道基因的人,对于关节功能的保留,他一直持比较积极的态度,并坚持认为这必是未来的方向。为此,Charnley的思维聚焦在两个至关重要的领域:磨损界面和假体固定。对于前者,Charnley思索之前50年来人工关节选材的各种教训,提出了“低磨损(Low Friction)”的革命性理念,只不过他的早期选材也是不太成功,Charnley一开始采用的是金属球头-特氟龙臼杯的配合,很快以失败告终。
Charnley一开始采用的特氟龙臼杯,因磨损严重而告失败。
而在假体固定这个问题上,1957年的一天,当Charnley医生照旧来到曼彻斯特大学化学实验室,与丹尼斯(已是讲师了)闲聊,看着学生们做假牙。Charnley医生突然意识到,将人工关节假体固定在骨床或骨髓腔内,其实是与假牙固定在牙槽内是一样的道理,用来固定假牙的这些聚合物材料,是否也可以用来固定关节假体呢?况且是用冷聚合技术!
其实,严格说来,Charnley医生并不是历史上第一个产生这种想法的人。早在1890年,德国医生Themistocles Gluck 尝试用树脂、石膏混合物来固定象牙股骨柄,结果如何人们不得而知。但在1951年, Kiaer等医生已开始用聚合材料来固定股骨柄假体,Spencer等医生将冷聚合技术应用于颅骨缺损修补、脊柱内固定等处,但是这些人所做的工作,受制于当时的信息闭塞,并未被Charnley他们所知晓,直至今日,学术界普遍公认Charnley医生当时灵光乍现的这一想法,是独立萌生出来的。
1890年,德国医生Gluck首次尝试用树脂石膏等物质来固定象牙制的股骨柄。
Charnley医生和丹尼斯立即开始搜寻“合适的”人工关节固着材料。一开始,本着低毒性、高粘性、易操作的宗旨,熟知牙科材料的丹尼斯向Charnley推荐的是硫酸钙石膏这一类物质,但是硫酸钙在骨髓腔里的表现很不理想——由于血液的存在,石膏固化的时间非常漫长。于是这一材料被放弃了,但是通过硫酸钙的失败尝试,两人对于骨床环境下的“骨水泥“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粘性、固化时间、以及体液抵抗能力,有了深入的认识。两人很快将目光投射在另一种已有的牙科材料——丙烯酸聚合物上。为此,丹尼斯特地申请了这一领域的博士学位课题。
在丹尼斯的帮助下,Charnley医生找到了一种当时用于假牙修复的产品Nu-Life,作为关节假体的固定剂。Nu-Life是一种装在玻璃罐子里的单体粉末,用福尔马林消毒后,再与一个安瓿内装的液体混合。Charnley医生通过反复尝试,最终确定了“面团期“作为假体固定的最佳施用时机,而丹尼斯则帮助他摸索出适中的面团施加压力、充分的骨孔隙渗透这些具体的技术细节。这些技术,后来成为外科经典沿用至今。
1950年代至1960年代Charnley医生的骨水泥填塞样本(粉红色部分),逐渐探索出徒手加压填塞的经典要诀。
1958年,Charnley医生怀着极大的勇气,在曼彻斯特实施了第一例新型骨水泥固定的人工关节置换手术。充分的骨髓腔填充、应力通过骨水泥均衡传导、假体锚固的新理念,在他的手术中开始得以实施。到1960年的时候,他在JBJS上发表了6例手术的经验,虽然支持者寥寥,同行们都不相信这一技术的可靠性,但这对于Charnley医生和丹尼斯来说并不重要:新材料、新技术、新理念的应用,已经让他们沿着关节功能保留的梦想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了。1958年,丹尼斯拜访了德国Kulzer公司,学到了许多先进的甲基丙烯酸甲酯制备技术,回到英国之后,他在多位英美同道的协助下,全面展开了丙烯酸骨水泥的合成、力学性能优化工作、以及严谨科学的评估测试工作。1960年,丹尼斯积累的庞大的、强有力的科学数据,已经足以向临床证明丙烯酸骨水泥这一未来的发展方向了。
1963年,由Charnley医生用Nu-Life骨水泥完成的一例术后2年半的假体标本
正是在这个时候,Charnley医生又在关节界面领域——数年前走麦城的领域——找到了新的材料:聚乙烯。Charnley医生使用Nu-Life骨水泥直到1964年,开始要求一种新的、不含色素的丙烯酸骨水泥(Nu-Life骨水泥是粉红色的)。造化弄人,Nu-Life骨水泥的老板,现在已经是Charnley医生的病人了,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了Charnley医生的要求,在骨水泥的面团时间、粘度、消毒工艺、显影性能和包装等方面苦下功夫,终于在1966年制造出了一种叫CMW的新式骨水泥。而此时在英国和欧洲大陆,骨水泥也开始作为一个全新的骨科产品市场,逐渐变得热闹起来,英国人又搞出了Simplex系列骨水泥、德国人研制出了Palacos系列骨水泥,后来法国人、意大利人也开始加入了进来……
在使用骨水泥的过程中,Charnley医生开始高度关注相关的假体感染问题,由此诞生了洁净手术房、层流手术室、特殊无菌原则等一系列理念。
再后来,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个世界了。Charnley医生和丹尼斯分别攀登上了他们所在领域的人生巅峰。1975年,Charnley医生获得拉斯克奖和英国外科最高荣誉——李斯特奖章;1977年则被封爵,从此在教科书上被称做Sir John Charnley。对于自己一生辉煌的那个起点——1957年的那次灵光乍现——Charnley爵士曾在1977年的一次演讲中谦逊地说道:“其实,那只是在半个小时里完成的。“其实,人类历史上,科学创见闪现的一刹那,半小时也好、几分钟也罢,为之预备的岂不是前人数百年的沉淀?骨水泥横空出世的故事,只是像我们再一次证明这条真理罢了。
1975年Charnley医生获李斯特奖章,作为英国外科界的最高荣誉,李斯特奖章在其社里的一百年中,仅授予25名学者。
两位科学家的最终归宿,颇具意味。1982年8月5日,Charnley爵士接受了全髋置换手术后不久,死于并发症。20年后,垂垂老矣的丹尼斯教授,也接受了双侧全髋关节置换,术后关节正常工作了14年,又经历了一次翻修。携着两侧人工关节漫步的丹尼斯教授,时常会想起Charnley爵士和他的低磨损界面理念,以及自己为之奉献一生的骨水泥科学。丹尼斯教授感慨道:“So it turns out that, in the end, I did my research really for myself. So you never know what the future will bring.”
是的,科学工作者用知识改变世界与人类,最终救赎的其实是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