兵法有云,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意思是说,明处的攻击容易躲避,暗处的冷箭不容易提防。
其实,该古训不仅适用于两军交战,亦适用于为人处世、人际交往、和临床医疗。
当外科医生,不管是看病治病、临床决策、还是手术操作,也要考虑潜在的危险,防范看不见的敌人。
春节前,我得了一回重感冒。
其实当时也没有明显的受凉、劳累等诱因,如果说真有原因的话,就是和科室里咳嗽的同事走得近了些。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,过了两三天,就开始咳嗽、咽痛、流鼻涕、全身疲软,随之就是高热。
饶是我自己是医生,察觉有不适的时候,就开始服药,但还是不顶用。两天两夜的发烧、烧了又退、退了又烧,整个人像坠入云里雾里,一天到晚除了躺在床上昏睡,也干不了其他事情。
在昏昏沉沉的时候,我就在想,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细菌病毒,你明知道是它们在体内作怪,可是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些,怎么作怪,有什么办法可以拿住它们。
就像敌人,如果它站在你面前,你还可以看见它长什么样,在哪儿;虽然不一定打得过它,可是你还可以出招。然而,这些看不见的敌人怎么打,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,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出招,朝哪个方向出招?
我曾经以为,在武侠世界里,当属九阴真经、葵花宝典、降龙十八掌这些武功最厉害,因为,它们一旦使出来,几乎就没有对手;可是,现在我却认为,最厉害的武功当是隐身术,整个人都藏起来了,你跟他怎么打?
外科医生治病救人、除疾祛痛也是一样,你得知道对方得的是什么病,患的是什么疾,痛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痛,才能有针对性的采取措施进行治疗。
如果一切都是未知数,那就太危险了,任何轻举妄动的操作很可能不是治疗,而是伤害。
曾经有一次参加病例讨论,对象是一个重症感染的病人,因为病人有腹胀和肠梗阻的表现,既往又有盆腔手术史,主管医生就邀请我们参加全院讨论。因为病人情况危急,抗感染收效不佳,主管医生怀疑是肠梗阻继发肠道细菌移位引起的全身性感染,希望我们进行积极的手术探查。
我当时坚决反对贸然手术。
身为外科医生,我最喜欢做手术,因为做手术能立竿见影地解决问题;可是,我也最怕做手术,因为我担心做了手术不但解决不了问题,还增加了对病人的伤害。
我的原则是,任何手术一定是慎之又慎的选择!除非手术是最好的治疗策略,否则,一定是最后的保留手段,不到万不得已,不轻易诉诸于手术。
而且,一个成熟的外科医生,在决定进行手术之前,必须心里有数,上了手术台后会遇到什么问题,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什么问题,解决了一个问题之后病人会有什么改善,又会出现什么新情况。绝不能在欠缺客观依据的情况下,单凭主观臆测,觉得这个病人需要手术就轻易地拉到手术台上进行开刀;否则,极有可能不是在挽救病人的生命,而是在推病人上路。
这个讨论的病人,我当时首先考虑,他的腹部症状是继发于全身感染之后的麻痹性肠梗阻,治疗策略当是积极进行有效地抗感染和支持治疗,动态地观察病情变化,而非过于草率地进行手术探查,否则不但解决不到任何问题,反而会因为手术的打击抑制病人的免疫系统,促使感染进一步扩散而加剧病情的恶化。
当外科医生久了,有时,容易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一种虚幻的认识,过于迷信做手术,以为什么问题都可以通过切切切来解决,以为什么目的都可以通过快刀斩乱麻来实现。
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,对我的打击特别大。(外科医生,没有自省就没有成长)
病人是中年男性,乙状结肠癌,一般情况也不错,术前检查也没有发现其他部位有转移,是外科医生都喜欢的那种手术适应症很强又没有禁忌症的病人。
当然,手术自是非常顺利,规范的乙状结肠癌切除手术,术后恢复也一帆风顺;术后病理显示一站淋巴结有转移,属于那种三期中预后相对偏好的病人。我们都很高兴,满怀信心地告诉病人和家属,治疗效果应该比较好。
病人和家属都很开心,原以为得了癌症判了死刑,这下忽然喜从天降,感觉还很幸运。
只是好景不长,术后刚到半年,病人12个周期化疗结束后复查,肝脏上面就出现了多发转移,病人和家属心情很郁闷,我们心情也很沉重。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想看到谁也不曾预料到,但现实就是这样,每每在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泼冷水,让我们正视自己有几斤几两。
该病例,让我再一次深刻领会到了外科治疗的局限性,让我对肿瘤的治疗更增加了几分敬畏之心。
作为一个肿瘤外科医生,我们眼里往往只有那些病灶,看到病灶可切好切,就信心满满,以为经过自己的妙手,除去了病灶,病人就安全了治愈了;其实,最危险的,永远是那些看不见的癌细胞,你没看到误以为它们不存在,孰料,它们就隐藏在血液里,潜伏在骨髓里,伺机而动,随时准备发动致命的打击。
而外科医生,在治疗决策的时候,一定要通盘考虑,病人该不该手术,手术的价值大不大,有没有更好的替代治疗,手术后还需要做什么,病人还需要注意什么警惕什么?
如果说临床决策是运筹帷幄,手术操作就是短兵相接。但是,不管是哪种情况,为了取胜,都断断不能轻视那些潜在的风险。
巨大肿瘤的手术,分离肿瘤周围的粘连是个痛苦的过程,需要耐心,需要谨慎,就像挖树根一样,需要把周围的土一点一点地掏空;但是,这不是最难的,最难的是要处理肿瘤根部的血管切除肿瘤的基底,而这,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。
我曾经看到有外科医生在分离肿瘤周围粘连的时候过于急躁,滋养血管没有处理好,遭遇了一些出血。由于术野不清楚,在暴露止血的过程中,不小心撕裂了肿瘤基底的血管,顿时,血液像喷泉一样,从肿瘤下面喷涌出来;满术野只看到不停出血,却不知道血从哪个地方出来,怎么去控制,那场面是相当地狼狈,也非常地危险。
做盆腔手术,很多人害怕损伤输尿管,损伤髂内血管。因为惧怕损伤,手术时有意远离这些组织。但是,又无法一直远离,有些部位的操作绕不开这些组织。结果,在需要近距离分离的时候,总是畏手畏脚;因为没看到这些组织,所以每一步操作都害怕损伤这些组织。手术过程中提心吊胆,即使手术完成后,也是心里无数,不知道是否损伤,也不知道是否没损伤。
因为看不见,或没看清,所以总觉得有无限可能。
其实,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显露输尿管、髂内血管,看清它们的走行,沿着它们表面剥离粘连,清扫淋巴结,这样子看似危险,实则安全;就像做右半结肠手术时分离Helen干一样,把血管鞘打开,沿着血管表面分离,看似步步惊心,实则步步为赢。
最危险的往往是那些没有显露出来看不见的东西,显露出来看见了,就不会惧怕,也不容易损伤;即使万一损伤,心里也已有应对,不会忙中出乱狼狈收场。(退路思维,外科医生给自己的一个机会)
当外科医生,就像行军打仗,既需要有智者的远见,洞悉那些隐匿的威胁,成竹在胸,决胜于千里之外;也要有武者的胆略,勇敢面对眼前的困难,不惧艰险,操控于股掌之间;知道所不能控制的,明白所必然面对的,解决所即将遭遇的,预防所将要发生的。
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不殆。
外科医生,要想保持常胜,心中就要了然,那些看不见的敌人!
本文来源:温柔医刀
本文作者:Dr 春哥